趣谈聊斋故事里的民间艺术与传统文化
——《梅女》《郭秀才》两篇
蒲松龄写小说的同时,还保护了中国无数的民间艺术、游戏、杂耍等传统文化。他的小说中叙及的有口技、杂技(如叠罗汉、上天)、魔术(变戏法)、下棋(包括象棋、围棋、双陆)、弹琴、养花、收藏古玩、斗酒、作酒令,对诗,绘画、蹴鞠、等等。仅《梅女》一篇就提到打马双陆棋、交线之戏、中医按摩。其中对交线之戏的描述尤为精彩。
交线之戏,俗称“翻线花”,一种小儿游戏,至今山东一一带仍广为流传。一人架线于双手手指,线股对称成双,另一人接过,翻成另一花样,如此转换翻弄,花样变化无穷。
《梅女》原文叙为:今长夜莫遣,聊与君为交线之戏。”封从之,促膝戟指,翻变良久,封迷乱不知所从,女辄口道而颐指之,愈出愈幻,不穷于术。封笑曰:“此闺房之绝技。”女曰:“此妾自悟,但有双线,即可成文,人自不之察耳。
封生与梅女促膝盘坐,封生叉开双指,梅女便翻弄起来。此小小把戏儿却变化无穷,两人翻了很长一会儿,封生便眼花缭乱不知道该如何来接。梅女不断口中讲说且用下巴示意指点,封生方可学会对接。两人越变越奇,越奇越妙,接法层出不穷。封生乐不可支地赞道:这真是闺房里的绝技啊!梅女便言:这玩法是我自己悟出来的,只要有两根线,就可以织成任何图案花纹,只是一般人自己不细心捉摩罢了
说起翻线花,我小时候也玩过,确是女孩爱玩的游戏,但我记得也只能翻出五六种而已。像梅女自创无穷,我平生尚初闻耳。
这里写梅女为封生按摩助眠,与养生馆的体验也殊为相似。
梅女先用两手叠掌,对封生轻揉慢搓,从头到脚全都按摩一遍。细手所经之处,封生感觉骨肉酥麻,像醉了一般。接着又轻握拳头细细捶擂一遍,封生便感觉如同被棉絮团儿敲打一样,浑身舒畅,妙不可言。等捶到腰间时,封生已经闲嘴合眼,慵懒地要睡着。捶到大腿时,已经沉沉进了梦乡。封生第二天醒来,只觉骨节轻松,和往日感觉完全不同,此时天色已近中午。
《郭秀才》一篇讲郭秀才善饮放迏,能学禽语,无不酷肖。在众鬼面前不断学做燕子鸣、杜鹃鸣、鹦鹉鸣。众鬼惊叹皆服。已而一鬼倡献踏肩之戏以酬郭之绝技。。前一人 挺身矗立;即有一人飞登肩上,亦矗立;累至四人,高不可登;继至者,攀 肩踏臂,如缘梯状:十余人,顷刻都尽,望之可接霄汉。方惊顾间,挺然倒 地,化为修道一线。
这里,踏肩之戏即为叠罗汉之杂耍。而今,在马戏团中仍有此曲目。然,从未见叠至十余人,五六人足矣!
聊斋故事也是无数成语典故的再次诠释和出处,优秀情诗的二次发明。《巩仙》一篇讲巩道士进鲁王府表演幻术。“道士探袖中出美人,置地上,命扮《瑶池宴》本,初王万年。女子吊场数语,道士又出一人,自白王母。少间,董双成,许飞琼,…,一切仙姬,次第俱出。末有织女来谒,献天衣一袭,金彩绚烂,光映一室。王意其伪,索观之,道士急言不可。王不听,卒观之,果无缝之衣,非人工所能制也。
这段是对“天衣无缝”成语故事的二次创作。《灵怪录》中云郭翰暑月卧庭中,见织女冉冉而下,视其衣,并无缝。翰问之,则言天衣本非针线为也。
可见,织女所织天衣非针织布裁,而钣金弯冲一次成型也!然蒲氏一折杂戏,竟引入了神话传说“瑶池宴会、王母拜寿,织女献天衣,天衣却无缝”等等精彩的桥断。可谓知识渊博,无人可匹。
后巩道士又助尚秀才与情人惠哥袖里团圆,也是妙趣横生。“两相惊喜,绸缪臻至,尚以今日奇缘不可不志,便与惠哥联句成诗,诗曰:侯门似海久无踪,谁识萧郎今又逢,袖里乾坤真个大,离人思妇尽包容。此处又创造了一个成语“袖里乾坤”。
“侯门似海”原出自全唐诗话,说崔郊与爱婢因贫相离,郊思慕不已,婢因寒食日来崔家,值郊立柳阴马上,婢泣,崔赠诗曰: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湿罗中。候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蒲氏便将此故事翻新,“候门似海”从此定型。
——《金和尚》一篇中的葬礼
《金和尚》一篇看得我眼花缭乱,费时四个钟头,尚未看完。故事大概是说一个无赖不义而富且贵,本是和尚,却从不诵经参禅,但仍以和尚自居,花天酒地,朋党为奸,煊赫一时。家中富可敌国,上通地方大员,下连狡童贩属,出门前呼后拥,数十骑相从。然目不识丁,俗不可耐。虽如此,奴辈皆呼之以爷,村民或“祖”之,“伯、叔”之,从未称其为“师父”、“上人”,更不见称其法号。谚云:有钱大三辈,秃子有钱,更是如此。常人有钱便俗,秃子有钱更俗。后又买异姓儿为子,延师教读,入邑庠,中乡举,由是声名益噪,过去称其为“爷”的加以“太”字,名曰“太公”;待之常礼的垂手行儿孙礼,反正再降一辈。
此篇精妙之处是在描写金和尚死后的葬礼,极为滑稽。先是,“无何,太公僧薨”,(一个无官无职的丑陋和尚竟以王侯之礼薨葬,奇哉!)金孝廉缞绖卧苫块,北面称孤;诸门人释杖满床榻,…,殡日,棚阁云连,旛幢翳日,殉葬刍灵,饰以金帛,舆盖仪仗数十事,马千匹,美人百袂,皆如生。
他的养子披麻戴孝,寝苫枕块,面北而拜,跪在灵前口称孤子,(原来北面称孤是如此用意,和尚没有儿子果是孤子),众门徒所用的哭丧棒堆满了床榻(虽无子,哭丧棒良多)。出殡那天,所搭的灵棚如云彩一般连成一片,沿途的旌幡幢盖遮天蔽日,殉葬的纸人纸马都用金帛为饰。车马伞盖仪仗几十套,纸马千余匹,纸扎美女近百人,皆栩栩如生。
看到这里,我已觉丧礼排场之大骇人听闻,然此才为开场而已。“方弼、方相,以纸壳制巨人,皂帕金铠,空中而横以木架,纳活人内负之行。设机转动,须眉飞舞;目光铄闪,如将叱咤;观者惊怪,或小儿女遥望之,辄啼走…” 此段写刍灵中有纸扎的两大开路神,凶神恶煞,异常恐怖,吓得小孩远远地看见就哭着跑了。
我小时候见过各种送葬队伍,然从未见过有扎这两纸人的,大概只有非常有钱的大户人家或官宦人家才扎得起这带有机关转动的“送葬神”。
“冥宅壮丽如宫阙,楼阁房廊连垣数十亩,千门万户,入者迷不可出。祭品象物,多难指名。” 此处是写金和尚的阴宅,我不清楚阴宅是设在哪里,墓里还是墓上?普通人家是修不起阴宅的,好像只有王侯将相丘陵上才有阴宅,然和尚的阴宅却是如此壮观,华丽如宫殿,占地几十亩,千门万户,楼阁连廊,进去的人都出不来,祭品中的灵物,人们大都叫不上名字。豪奢至极!
而更壮观的是前来拜祭垂吊的场面。守灵时,“士大夫妇咸华妆来,搴帏吊唁,冠盖舆马塞道路。”而“灵帏后嘤嘤细泣,惟孝廉夫人一人而已。” 此处写前来吊唁的士大夫命妇之状,因和尚无女眷,只好让儿媳妇一人陪哭了。下葬前,“会葬者盖相摩,上自方面,皆伛偻入,起拜如朝仪;下至贡监簿史,则手据地以叩,不敢劳公子及诸师叔也”。前来送葬行礼的官员上自巡抚总督,下至贡生县吏,全都恭恭敬敬,谨小慎微。高官是弯腰入灵棚,起拜如朝仪,小吏则是伏地叩首,不敢劳驾东家搀扶。此等派场气焰,非王候不可比。红楼梦贾家葬礼也未见此等阔绰!
而围观的场面更是罕见!“当是时,倾国瞻仰,男女喘汗属于道;携妇襁儿,呼兄觅妹者,人声鼎沸。杂以鼓乐喧豗,百戏鞺鞳,人语都不可闻。” 前来看热闹的百姓倾城而出,男男女女,气喘流汗,络绎不绝。带着媳妇抱着孩子的,寻哥哥找妹妺的,人声鼎沸,锣鼓喧天,各种散乐杂耍,吵闹声使得人说话都听不见了。(没想到和尚的丧事儿不但雇了鼓乐吹打,还有百戏表演,独独没有僧道法事超度,极度的讽刺!)
此时,路上观者自肩以下皆隐不见,惟万顶攒动而已。更为滑稽者,人群中还有一孕妇,肚痛欲要临盆,众女伴展开裙幅当作帷帐,围护住她。产生婴儿时都来不及看是男是女,便撕下一片衣服将婴儿包裹好抱在怀中,连搀带扶,踉跟跄跄,挤出人群而去。
此篇文虽在讽刺不务正业之和尚颠倒乾坤,然蒲氏以简短的文墨将中国传统的葬礼场面勾画得淋漓尽致,以足见其观察事物之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