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谈聊斋故事里的民间艺术与传统文化(二)
——《金和尚》中的葬礼
《金和尚》一篇看得我眼花缭乱,费时四个钟头,尚未看完。故事大概是说一个无赖不义而富且贵,本是和尚,却从不诵经参禅,但仍以和尚自居,花天酒地,朋党为奸,煊赫一时。家中富可敌国,上通地方大员,下连狡童贩属,出门前呼后拥,数十骑相从。然目不识丁,俗不可耐。虽如此,奴辈皆呼之以爷,村民或“祖”之,“伯、叔”之,从未称其为“师父”、“上人”,更不见称其法号。谚云:有钱大三辈,秃子有钱,更是如此。常人有钱便俗,秃子有钱更俗。后又买异姓儿为子,延师教读,入邑庠,中乡举,由是声名益噪,过去称其为“爷”的加以“太”字,名曰“太公”;待之常礼的垂手行儿孙礼,反正再降一辈。
此篇精妙之处是在描写金和尚死后的葬礼,极为滑稽。先是,“无何,太公僧薨”,(一个无官无职的丑陋和尚竟以王侯之礼薨葬,奇哉!)金孝廉缞绖卧苫块,北面称孤;诸门人释杖满床榻,…,殡日,棚阁云连,旛幢翳日,殉葬刍灵,饰以金帛,舆盖仪仗数十事,马千匹,美人百袂,皆如生。
他的养子披麻戴孝,寝苫枕块,面北而拜,跪在灵前口称孤子,(原来北面称孤是如此用意,和尚没有儿子果是孤子),众门徒所用的哭丧棒堆满了床榻(虽无子,哭丧棒良多)。出殡那天,所搭的灵棚如云彩一般连成一片,沿途的旌幡幢盖遮天蔽日,殉葬的纸人纸马都用金帛为饰。车马伞盖仪仗几十套,纸马千余匹,纸扎美女近百人,皆栩栩如生。
看到这里,我已觉丧礼排场之大骇人听闻,然此才为开场而已。“方弼、方相,以纸壳制巨人,皂帕金铠,空中而横以木架,纳活人内负之行。设机转动,须眉飞舞;目光铄闪,如将叱咤;观者惊怪,或小儿女遥望之,辄啼走…” 此段写刍灵中有纸扎的两大开路神,凶神恶煞,异常恐怖,吓得小孩远远地看见就哭着跑了。我小时候见过各种送葬队伍,然从未见过有扎这两纸人的,大概只有非常有钱的大户人家或官宦人家才扎得起这带有机关转动的“送葬神”。
“冥宅壮丽如宫阙,楼阁房廊连垣数十亩,千门万户,入者迷不可出。祭品象物,多难指名。” 此处是写金和尚的阴宅,我不清楚阴宅是设在哪里,墓里还是墓上?普通人家是修不起阴宅的,好像只有王侯将相丘陵上才有阴宅,然和尚的阴宅却是如此壮观,华丽如宫殿,占地几十亩,千门万户,楼阁连廊,进去的人都出不来,祭品中的灵物,人们大都叫不上名字。豪奢至极!
而更壮观的是前来拜祭垂吊的场面。守灵时,“士大夫妇咸华妆来,搴帏吊唁,冠盖舆马塞道路。”而“灵帏后嘤嘤细泣,惟孝廉夫人一人而已。” 此处写前来吊唁的士大夫命妇之状,因和尚无女眷,只好让儿媳妇一人陪哭了。
下葬前,“会葬者盖相摩,上自方面,皆伛偻入,起拜如朝仪;下至贡监簿史,则手据地以叩,不敢劳公子及诸师叔也”。前来送葬行礼的官员上自巡抚总督,下至贡生县吏,全都恭恭敬敬,谨小慎微。高官是弯腰入灵棚,起拜如朝仪,小吏则是伏地叩首,不敢劳驾东家搀扶。此等派场气焰,非王候不可比。红楼梦贾家葬礼也未见此等阔绰!
而围观的场面更是罕见!“当是时,倾国瞻仰,男女喘汗属于道;携妇襁儿,呼兄觅妹者,人声鼎沸。杂以鼓乐喧豗,百戏鞺鞳,人语都不可闻。” 前来看热闹的百姓倾城而出,男男女女,气喘流汗,络绎不绝。带着媳妇抱着孩子的,寻哥哥找妹妺的,人声鼎沸,锣鼓喧天,各种散乐杂耍,吵闹声使得人说话都听不见了。(没想到和尚的丧事儿不但雇了鼓乐吹打,还有百戏表演,独独没有僧道法事超度,极度的讽刺!)
此时,路上观者自肩以下皆隐不见,惟万顶攒动而已。更为滑稽者,人群中还有一孕妇,肚痛欲要临盆,众女伴展开裙幅当作帷帐,围护住她。产生婴儿时都来不及看是男是女,便撕下一片衣服将婴儿包裹好抱在怀中,连搀带扶,踉跟跄跄,挤出人群而去。
此篇文虽在讽刺不务正业之和尚颠倒乾坤,然蒲氏以简短的文墨将中国传统的葬礼场面勾画得淋漓尽致,以足见其观察事物之微。